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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自由主义会把中国带向何方?

09/07/2013 |郑永年|联合早报
本文标题使用《西方自由主义会把中国带向何方?》而非《自由主义会把中国带向何方?》,主要是基于这样一个判断,即中国本身没有系统的自由主义思想,现在盛行的自由主义是西方自由主义。

中国有没有基于本身实践的一些自由主义因素?答案是肯定的。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社会经济现实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与之相适应的是人们的政治观念的变化。在社会基层、社会组织甚至地方政府,也出现了一些自由主义导向的社会实践。但无论是趋向于自由主义的思考还是实践,都仍然处于非常分散零星的状态,不成系统。并且,这些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思想和实践,大都生活在占据主导地位的西方自由主义的阴影下,没有形成自身独特的话语的空间。(左派也有类似的情形。中国左派的主流也是西方的左派,也就是基于传统共产主义思想的左派,并非中国自身的左派,比如说传统社会对社会公平正义的强调。)
中国自由主义的主流是西方自由主义,这个群体往往奉西方概念和理论为神明,相信只有西方自由主义才能救中国。这种思维发源于晚清。晚清早期,人们还是遵循“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原则,但在中国被西方列强尤其是被中国的近邻日本打败之后,就开始全心全意地信奉西方,到了“五四”运动达到高潮。中国今天的左、右派双方都可以追溯到“五四”思维。左、右派当时都视西方为“真理”,向西方“寻求真理”。很简单,如果西方的是“真理”,那么中国本身就是“非真理”了。
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但左、右派的这种思维方式,并没有得到根本上的改变。今天中国的左、右派之间的争论仍然是那些“进口”概念之间的争论。只有自由主义才能救中国,但绝对不是西方自由主义,而是中国自由主义。中国自由主义是需要加以讨论的另外一个重要课题,这里仅讨论西方自由主义会把中国带向何方。
在中国,自由派又可以分为经济自由派和政治自由派,这两派之间有很大的重合,但也有分野。经济自由派思想的核心是基于私有产权(或者私有制)基础之上的经济自由。在1980年代,这一派是强调政治权威主义的,希望用政治权威主义来消除经济自由的阻力,实现经济自由这一核心思想到今天仍然没有变化,也仍然有很多人希望用政治权威主义来实现经济自由,例如主张用政治和行政力量来推动私有化。
政治自由派也比较一致,强调政治民主,而民主就是他们在西方所看到的一些制度形式,主要是多党制、三权分立、言论自由、结社自由等等。
如果说左派的旗帜上写着的是公平、正义,那么自由派旗帜上写着的则是民主、自由。从一个宏观的角度来说,无论是公平正义,还是民主自由,都是近代以来世界历史的大趋势,谁也不会否认要追求这些人类所具有的普世价值。实际上,出生“左派”的中国共产党,在当时所要追求的就是这些普世价值。今天,除了那些把这些普世价值和西方价值等同起来的政治人物和学者,大都数并不会否认这些普世价值。在价值层面,左、右派也不会否认对方所持的价值。
因此,问题不在价值层面,而在实际层面。这里,左派需要回答两个重要问题:什么样的公平正义?以什么方式来实现公平正义?同样,自由派需要回答的两个问题是:什么样的民主自由?以什么方式来实现民主自由?
自由派的答案非常简单,那就是中国需要西方式的民主自由,也需要用西方的方式来实现民主自由。例如,经济自由主义的核心就是私有产权,因此他们提倡中国应当通过私有化来实现经济自由。私有化作为一种理论话语和实践,自上世纪美国里根总统、英国撒切尔首相搞私有化运动以来,一直是西方的主流。中国的自由派没有在任何程度上有所创新,只是简单地搬用西方理论罢了。在今天的中国,私有产权理论更是种种制度主义的内核,人们想用产权制度来解释一切。但是,自由派忘记了,经济自由主义只是西方特有经济实践的产物。再者,经济自由主义理论充其量也只是一种选择性解释并不能解释所有的事物。很显然,私有产权理论很难解释非西方的实践。中国古代很多时候都存在私有制,但并没有得到发展。今天实现私有制的很多国家也不见得有发展,或者发展得比中国快。印度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印度,私有制严重地阻碍着经济的发展。无怪乎,相信印度私有产权体制的优越性,大多是印度之外的信仰西方自由主义的人,包括在中国的西方自由主义者。从实践上看,私有化如果处理不当,更是具有严重的恶果。例如,俄罗斯式的国有企业私有化,导致了寡头经济,绝少数人垄断国家的经济利益
把现象当做本质
政治民主派侧重的则是政治要素,包括多党制、三权分立等。这里同样有理论和实践两方面的问题和选择性解释问题。多党制和三权分立首先是西方特有的政治实践,然后被上升为似乎是“普世”的理论。但实际上则不然。从理论上说,民主的本质是什么?政党的数量和三权分立是西方民主的表达方式,并非民主的本质。自由派往往把现象当做本质。
正如熊彼特所言,民主的本质在于竞争,政党只是组织竞争的工具和手段如果把多党制和民主等同起来,就可能得出“政党越多越民主”的结论。在一个具有众多政党的国家,政治生活难以组织起来,往往流于无政府状态。实际上,在近代政党产生之前,西方的各种俱乐部就扮演了组织功能。当然,政党也绝对不是最后一种组织工具。今天,各种新的手段和工具在产生。近年来,新媒体在意大利、韩国和英国等国家的选举中,几乎扮演了一个远比政党重要的作用。如果政党是政治论坛,互联网作为政治论坛,远比任何政党更有效。
同样,三权分立既是西方政治历史发展的特殊产物,也是西方民主的制度表达方式。在这个层面,民主的意义在于权力的制约。而权力制约具有多种形式,不见得一定要重复西方的模式。中国的孙中山先生也曾经设计了“五权分立”的制度。
据这些例子,主要是要说明,在实践层面,在北美和欧洲运作良好的民主,到了其他地方就不见得能够运作。例如,从形式上看,亚、非、拉很多所谓的民主国家,都具备了西方所能看到的一切要素,包括多党制、三权分立、言论自由和结社自由等等,但所有这些制度要素,并没有为这些社会带来民主,更不用说是社会经济的进步了。当中国的西方自由派论述民主的时候,他们仅仅看到了在西方那些运作良好的民主,而有意或者无意地忽视了非西方国家的民主实践。
也不难发现,中国的西方自由主义者在了解西方的时候,也是具有选择性的,就是只取自己所需部分。在西方,有大量的作品解释西方制度环境内,民主到底是如何运作的,因为在民主理论(尤其是教科书中的民主理论)和民主的实践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例如,卢梭发展出了人民主权理论,但意大利思想家则证明了,在经验层面,所有政治都是精英政治。在本质上,所有政体,无论是专制的还是民主的,都是精英统治,而人民的统治只是一个理想。德国社会学家更证明,即使在一个追求民主的政党内部,政党权力必然趋向于集权,甚至造成政治权力被垄断在党的领袖手中的局面
在中国的西方自由主义者既不了解西方,更不想(也拒绝)了解中国本身的政治体制是如何运作的,就拿着西方的概念来胡乱诊断中国问题。没有人会否认民主自由的价值,但如果所追求的民主自由不符合本国的历史、文化和现实,不仅实现不了,更有可能导致更大的专制。在中国,西方自由主义导向专制已经有了很丰富的经验教训。孙中山早期想用西方的制度来改造中国,但马上就失败了,导向了军阀主义的崛起和国家的分裂。蒋介石想搞共和,但实际上是专制。毛泽东更是个典型。在追求政治民主自由和社会公平正义方面,谁也比不了毛泽东那一代人,他们以“只要主义真,砍头不要紧”的精神,来追求这些价值的实现。不过,经验表明,这并不能避免他们所确立的政权演变成为个人专制。这当然并不仅仅是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或者其他领导人的个人错误。中国没有像西方那样的自由主义的文化,在通过暴力和阶级斗争来实现这些价值的过程中,事物便走向了反面。即使在西方,一种妥协的文化的发展,也是经历了很长的历史时间的。民主自由不仅仅是一种政治制度,更是一种生活方式,开放、包容、理性等等。
在中国,自由派不如左派那样具有广泛的社会基础。尽管自由派也拥有一些支持者,但整体社会仍然没有实现民主自由的基本文化。且不说社会经济基础的不足,即使在那些高调倡导民主自由的人士身上,人们看不到一丁点民主自由精神。相反地,人们可以看到他们身上的另一类专制精神。自由主义的核心就是妥协、包容和理性,但中国的所谓的自由派则是一种道德主义者,只以为自己是高尚的,人家都是卑鄙的;只容许自己高调说话,不容许人家发声;只容许自己道德说教,不容许不同意他们的人的意见,等等。这种情形如何可以让更多的人信服他们所追求的民主自由呢?
不过,如果中国引入那些信仰西方西方自由主义的人的东西,至少在现阶段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人们可以从那些已经走过了,或者正在走这条道路的一些国家,学到很多经验教训。不用去看比较遥远的非洲和拉丁美洲,就关注亚洲一些国家就足够了。斯里兰卡和缅甸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是西方最看好的国家,菲律宾和泰国在六十年代也被西方所看好,因为这些国家当时都开始了西方式的民主和市场经济。但是直到今天,这些国家仍然陷于双重陷阱,即经济上中等收入陷阱和政治上的低度民主陷阱,并且这两个陷阱互相强化
在亚洲,只有那些当时被认为拒绝走西方道路的国家和地区(主要是“四小龙”),才避免了中等收入陷阱,并且在进入一个全面的中产阶级(高收入)社会之后,开始了和平的民主化进程。中国要选择哪一条道路?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实际上中国如果走西方道路,情况比亚洲这些小国家更为糟糕。中国很可能是一个名义上是民主的,但实际上是一个高度集权的右派专制社会同时,中国也必须面临如何继续保持国家统一的大问题。
长远来看,中国民主自由的产生和发展,取决于内生的中国自由主义的思想和实践。中国自由主义的思想和实践,也有可能受西方的影响,但其主体必须是中国的,是植根于中国文化的。这种自由文化的产生,又取决于长期可持续的社会经济的发展。在社会进入全面中产阶级阶段,自由主义文化因素积累到一定程度,民主化就会变得不可避免。那个时候的民主化才会变得比较有意义,同时也可以避免国家的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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