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2013年将是中国外交史上浓墨重彩的一年。在阎学通看来,2013是中国外交转型年、改革年,是改革初见成效、成果有目共睹的一年。
中国外交政策为何要进行转型?二十年后中国在国际关系格局中是什么地位?为什么要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有何历史背景?
为此,12月19日,清华大学当代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世界和平论坛秘书长阎学通在清华明斋三楼接受了《第一财经日报》的专访,他不仅分析了当前中国外交政策转型的内外因素,还详解了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实质内涵及美国的接受过程。
在阎学通看来,实力客观外溢的中国必须主动塑造国际环境,中美双超格局不可避免的情况下,中美新型大国关系是拥有全球影响力的竞争性的双边关系,能够避免重演冷战美苏全球性的对抗。
2013是中国外交转型年改革年
第一财经日报:回顾2013年的中国外交和对外关系,您觉得哪些事件或哪些概念将能定义这一年?
阎学通:今年是中国外交的转型年、改革年,是中国外交改革取得初步成效的一年。第一,转型年,中国外交从韬光养晦转向了奋发有为;第二,改革年,中国由过去被动适应国际形势的变化,到今年开始主动塑造国际环境;第三,改革初见成效年,今年的外交成果有目共睹。
比如说,几十年都不敢宣布的防空识别区,我们宣布了。宣布的结果看,日本在此事上与中国对抗的结果是美国不接受日本民航不向中国报备的建议,最后日本也通知他们的航空公司自主决定是否向中国报备。日本想争取东南亚国家,除菲律宾外没有得到其他国家支持。
识别区一事就能看到中国外交近来取得的成果非常明显。很多人都认为识别区是中国不成功的外交的例子,而这个被一些人认为不成功的政策仍有这样的成果,何况大家认为成功的那些成果了,对俄罗斯,对非洲,对欧洲,对拉美,对中东都很成功,而且今年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初具了雏形。
从“韬光养晦”到“奋发有为”
日报:您提到中国现在是从“韬光养晦”到了“有所作为”或“奋发有为”的阶段,对于是否要转变,也有不少争论,您怎么看?
阎学通:在国内对外交政策的转型,与我不同的看法有两种,一是认为中国的外交没有转型,现在政策与过去相同;另一种承认转型,但认为这种转型是错的,不应该转型。
第一种认为中国外交没有转型,与过去没有变化,中国的外交政策是一贯的说法是不成立的。外交政策的一贯性是指从1949年以来,我们坚持独立自主,和平共处,自力更生的原则是一贯的。但“不结盟”或“韬光养晦”不是我国一贯的外交政策,“不结盟”1982年开始的,“韬光养晦”是90年代初开始的,这两个政策都是以前没有的,肯定不是一贯的。
今天外交的转型,无论国内的一些人怎么辩解说没有变,国际社会都认为中国外交进入了3.0时期,即毛泽东时期,邓小平时期后,现在是习近平时期。
第二种认为今天的转型是错的,这种看法是以“韬光养晦”的原理否定现在进取的外交政策。认为中国现在还弱,现在还没有实力,应该韬光养晦,这种逻辑其实并不成立。第一,中国经济规模全球第二,相对于世界第一来讲弱,相比于剩下的190多个国家都是强。第二,认为中国没有实力报复人家或采取强硬政策,这种思想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即使中国有了实力,也不应该去报复别国,也不应该采取“强硬”政策。外交政策制定应遵循有利于国家利益的原则,而不是强硬或是软弱原则。应是哪种能最大程度实现国家利益,就采取那种政策。
中国应该根据自实力,来制定与自己地位相一致的外交政策。而不是现在藏起来,等将来强大了去报复人家或再采取强硬政策。对实力弱于自己的国家就采取强硬政策这是霸权主义,对实力强于自已的国家就采取屈服政策是无道义外交。
从外交政策批评者到辩护者
日报:您认为中国外交应该转型,有所作为,奋发有为。那现在中国具备了哪些因素能进入外交转型期和改革期?
阎学通:回答之前,我补充一句。我在今年之前很长时间里,都是外交政策的批评者;从今年开始,我的地位突然发生了的变化,变成了中国外交政策的辩护者。我很高兴从批评者变成辩护者,因为我认为现在采取的政策对国家更有利。
中国对外政策变化肯定受到内因和外因两方面的影响。我认为最重要的因素是中国自身实力的变化。中国实力地位已经到了世界第二,没法隐藏自己的实力了。中国实力地位的上升,导致国际格局发生变化。国际格局不是向多极化方向而是向中美两超的格局形态发展。中国是未来两超格局中的一超,这个地位决定了采取韬光养晦和不结盟的政策对只会伤害国家利益而会有利于维护国家利益。在中国是两超之一的格局下,中国想不结盟是做不到的。
从外部环境变化看,随着中国国际地位上升,国际社会防范中国的力度也上升,担心中国强而必霸的观点和恐惧心理会越来越严重。不仅美国,很多中小国家也防范中国。不仅防范中国对其所谓战略部门的投资,甚至连办孔子学院也要防范,担心中国文化对其侵蚀。
崛起困境的原理起家,随着中国实力对国际体系的影响力加大,国际体系压力会自然上升。因此,中国已经不能坐等环境向有利的方向变化,而只能主动去改造国际环境,去塑造一个有利于民族复兴的环境。从内外两方面看,两个因素都迫使中国进行政策调整。
中国外交3.0为获得尊重
日报:你上面提到的中国外交政策3.0时期能否这么理解,毛泽东时期1.0是交朋友,对亚非拉兄弟伙伴的援助与支持几乎不考虑经济利益,邓小平时期,改革开放后的2.0,是经济发展,中国商品出口经济影响力的遍及全球,现在习近平时期3.0是否要有一个新的转变交朋友,又要挣钱?
阎学通:毛泽东时期的外交是为了获得国际承认的身份,邓小平时期的外交是为了解决衣食,而习近平时期的外交是要争取中国人的尊严。国家与人的基本需求一样,要生存,也要尊严。别人尊重你是因为你做了什么,而不是因为别人做了什么。钱是买不来尊严的,并不因为一个人有钱,就能得到尊严。一个不敢在国际上做事的国家是得不到他国尊重的。
我非常理解国际社会对中国的恐惧,因为我们的外交政策告诉外界,我们外交的目的是为了争取有利于经济建设的和平环境。目的是为了中国的经济利益进行外交。从任何文化和文明的角度讲,追求经济利益都被认为是人类犯罪的第一大动因。当一个国家把经济利益作为一国最高目标的时候,让别的国家不恐惧,是做不到的。
当你把挣钱当作最高价值观时,能不对别人做坏事吗?一个只想挣钱的国家能对别的国家好吗?一个只想挣钱的国家会关注友谊和关心别国的生死吗?当中国有了这么强大的挣钱能力时,而同时告诉别人我们坚持不结盟政策,不为别国提供安全保障,别国恐惧是非常自然的。
中国外交关系数量少质量差
日报:国家利益的维度有很多,经济利益是其中之一,如何处理经济利益与整体国家利益的关系?
阎学通:国家利益在一个具体的历史时期,利益排序是由最缺乏来决定的。现在中国对外利益中最缺乏的是友谊,最缺乏的是国际支持,最缺乏的是朋友。由于台湾把持一些外交关系以及中国的不结盟政策,我国是所有大国中,外交关系数量最少和质量最差的国家。中国对外利益现在最需要的不是钱,不是海外市场,不是高新技术,这些都是我们的利益需要,但我们更迫切性利益需要是友好关系,那些利益需要和交朋的迫切性相比,差得多。
日报:中国要想提升外交关系质量,应该怎么做?
阎学通:只要落实习近平同志的周边外交工作会议讲话提出的具体要求,我认为到2014年底,就会明显见效。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一些人不支持这样的外交政策改革。一部分人以政策没有变解释方法不执行新政策,一部分人则反对执行新政策。明年年底新政策取得更大成果之后,多数会改变他们对新政策的怀疑态度。
日报:如果落实了周边外交的工作要求,到2014年会是什么格局?
阎学通:中国在南海面临的冲突矛盾会弱化。明年年底,菲律宾不会再像2012和2013年那样跳着脚跟中国干,越南也不会主动找茬。东南亚国家与中国的合作会有新的发展,在东南亚地区,所谓中国威胁论不会像去年和今年这么高。中美新型大国关系,今年基本有了雏形,明年基本能成型。
日报:日本呢?日本算中国周边外交的一部分吗?
阎学通:如果把日本算进来,在安倍期间,中日关系要想有本质性的改善,是做不到的。明年日本会继续与中国对抗,但日本会感到更加孤独。日本国内对安倍外交政策的批评会比今年有所增加。
中美双超不可避免
日报:您刚才提到,中美将成为双超大国的关系,中美新型大国关系提出的背景是什么?
阎学通: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建立的基础是实力变化,是两个超级格局的趋势。中国政府从90年代冷战结束以来一直提倡多极化,但二十多年过去了,多极化没有发生。我在新书《历史的惯性——未来十年的中国与世界》中提出,到2023年,世界上将会出现两个超级大国——中国和美国,而不会有第三个超级大国。到2023年中国与美国将同时拉大与其他大国的目前实力差距,将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双超世界。这样的背景下,如何看待中美关系是问题的关键。
今后十年,只有中美关系是世界上唯一的全球性的双边关系,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一个全球性的双边关系。第二,中美关系是竞争性关系,中俄关系是合作关系,两者性质不同。中国与日本也不是竞争关系,是对抗关系,和中美关系性质也不同。“新型”体现在与当年的美苏对抗关系不一样,“大国关系”则与当年美苏关系一样,都是全球性的关系。
一个全球性影响的、主轴是竞争的关系才是我们所说的“新型大国关系”。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就是我们建立有全球性影响,相互竞争,但不会引发军事全面对抗的关系。
让所有国家高兴建不成新型大国关系
日报:在新型大国关系最初提出的时候,学界也有观点认为可以应用到与其他大国之间,中俄,中印,中日。而如果新型大国关系只限定于中美,是否会让中国与其他大国的关系比较尴尬?
阎学通:这是事实,刚有新型大国关系这个提法的时候,国内就分成两派,一拨坚持新型大国关系只能应用于中美,因为如果适用于所有大国,就分不出来新型与不新型了。现在中国与日本,中国与俄罗斯,美国与英国,美国与德国,这些关系如果都是新型关系,世界上就没有不是新型的大国关系了。都是新型大国关系,中美也就没有必要建立什么新型大国关系了。当时我和一些同志就支持,新型大国关系只能适用于中美关系。另一派认为这样肯定会使其他国家会不高兴。这没错,肯定有国家不高兴。问题是让这些国家不高兴,但有利于建设中美新型大国关系;还是让这些国家都高兴,建不成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好呢?我的理解是,如果让所有国家都高兴,最后中美新型大国关系是建立不起来的。
杨洁篪8月份在《求是》发表的文章写得很清楚,“推动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实现中国与各大国关系的良性互动、合作共赢”。这样就非常明确了新型大国关系就是中美关系。正是杨洁篪公开发表了这样一篇文章,所以11月份美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赖斯在公开讲话中使用了新型大国关系这个词,这是美国政府首次正式接受了这个概念。她说,美国追求新型大国关系操作化。
日报:美国国内对新型大国关系是怎么看的?接受过程是怎样的?
阎学通:美国对于是否接受新型大国关系这个概念在开始国内是有分歧的。一些人认为中国说的就是骗人的假话,当这个关系适用于所有外交关系的时候就等于没说,是空的,所以他们说不要被中国骗了。现在我们明确了这个概念只适用于中美关系时,美国才认为这是有实质性的,所以美国就接受了。
“新型大国关系”是国家主席习近平,时任国家副主席2012年2月访美时提出的。希拉里担任国务卿时期曾专门派人来中国了解,新型大国关系什么意思。了解的结果是没有具体内容和实质意思,是句空话,认为中国就是为了显示所提的概念被美国接受了,所以美国一直拖着没有接受,甚至在今年6月习奥会时,美方也没用“新型大国关系”这个词。
赖斯讲话表明美方接受了这个概念,只是英语上与中方倾向的翻译不同。中方是new type of major country relations,美方现在用的是new model of major power relations。也许美国是为了表现英语要以美方为主,中文以中方为语言的平等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