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绍雷 2013年3月22日观察者网 普京是一介平民,没有贵族背景。我和他的妻子接触过,
他的妻子非常得体,送我很多书,很有亲和力,一点也不想干政,只是做好比如慈善工作。她说不要看普京看上去凶巴巴的,在家里看电视剧看到动情处也会落泪。这是一个平常人。
为什么普京被选择做总统,也是一个特殊时代的产物。叶利钦虽然遭受各种批评,但到1999年下台的时候有过一篇很好的离职演说,说这么多天来我一直辗转反侧不能入寐,我执政的这些年中由于我主导的政策使得多少人的理想和梦都没有实现,甚至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爱人都受到了挫折,我对此感到非常不安,我在忏悔,我对他们表示道歉。
叶利钦为什么会选择普京呢?当时他桌上有一叠人选,但他注意到一个年轻人,跟他始终保持一段距离,不近不远,你叫他他马上过来,你不叫他他也不凑近。叶利钦在琢磨,在观察。他用一些突发的、重量级的事情考察年轻干部。一般人的对策是,领导发命令了,急急忙忙赶去处理。普京不一样。同他说得惊天动地,普京也不动声色。叶利钦感到不可理解,就问:“我跟你说的这个事,你听到吗?”普京就说我听到了。还把整个事情的细节、怎么处理、如何善后反过来跟叶利钦讲。叶利钦想这个人厉害,由此特别重视普京。选定普京后,他的妻子完全不知道,直到最后这个消息突然发布。俄国人很细致,叶利钦一直低调对普京这个人考察、使用,对他的期待积累到一定程度后,突然宣布人选,使普京的能力突然爆发出来,这就是俄国政治家的办法。
普京的个性很难概括。这是一个有义气、讲担当的人。根据传记作家记载,小时候看到女孩子被欺负他一定会拔拳相助。后来,学拳击、格斗。这八九年中,他凡讲到美国,普京必定有点情绪,讲到中国也必定有点真情流露。这是我看到的一个真实的现象,我后面还会具体解释。每次参与座谈,只要我举手,他就甩开其它西方大牌,说“你讲”。他对欧洲人感情比较复杂,和欧洲学者说话是嬉笑怒骂什么都有,但对美国人情绪比较明显。这是一个客观的现象。
俄国的文化很有意思。俄国是东西方文明的结合部,这是理解俄国现象的重要范畴。关于这个问题,我和普京本人曾经有一段深入对话。两三年前我曾对普京说,你对知识分子一直给予高度评价,对欧洲派院士、文化史专家、《思考俄国》的作者利哈乔夫,你曾给予很高的评价。当然,利哈乔夫的结论是“俄国属于欧洲”,但是你到以后又转向伊万•伊里因。伊里因是20世纪早期的哲学家,起先反对十月革命和苏联,出国流亡后反而逐步转变为强国论者。这些在革命中遭到镇压和冲击的人,到了国外经过反思后反而焕发出本土情怀,认为苏联体制也有其道理,于是出现了欧亚主义思想。到现在为止,欧亚主义还是俄国的重要思想流派。伊万•伊里因是一个强国论者,认为政权要稳定,人民要团结,要排除左和右的思潮,等等。从伊里因那里,普京直接吸收了很多思想。当我讲到这里,普京一边点头,一边笑着对我说:“补充一句,我对古米廖夫评价很高。”
古米廖夫是俄国最重要的女诗人阿赫马托娃的儿子,他的父亲也在十月革命中被镇压。古米廖夫就是欧亚主义者,主要研究欧亚区间中的广大草原民族,欧亚主义的影响非常广。
我说我知道,你还专门到索尔仁尼琴家去拜访并且授予他国家特别奖章。索尔仁尼琴就走得更远了,他是一个东正教徒,是一个本土文化的遵从者。我的问题是:你表彰的知识分子属于很不同的政治、思想谱段,那么,你准备把俄国引向何方?普京笑了笑,回答说:“俄国是一个欧洲国家。俄国信奉基督教。基督教教导我们善待邻居,所以我们一定对中国好。”一下问题变成中俄关系问题了,但是意思也出来了。我以同样的问题问梅德韦杰夫,他的回答更完整一些,那就是:“政治和文化上俄国处于欧洲,而地理上大片领土处于亚洲,并且经济上正同亚洲紧密结合。”什么意思呢,东西方结合部,有它的好处,也有它的弊端。这个identity(身份)会如何形成?是个问题。
外交上,俄国究竟是亚洲第一还是欧洲第一?目前的经济联系、基础设施的贯通,做买卖、市场,50%以上的贸易、投资,都离不开欧洲,但亚洲的影响在快速提升。现在俄国面临的最大问题已经不是政治问题——反对派再厉害,普京还是拿捏得住,只要不搞腐败不出其它的乱子。但最大问题是经济,怎么走出能源主导型模式?没有谁能帮它的忙,只有东亚,尤其是中国。所以我认为,第一,中俄关系会面临一些挑战,一个基督教国家大面积大范围地直接跟中国接壤,这在全世界都很罕见,挑战是难免的;第二,两国现在结构性的差异很明显;第三,俄国很务实。不仅和中国交往,在世界局势如此复杂的情况下,俄国当然会有自己的选择。普京有次跟我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俄国的总统,我所做所说的一切都以俄罗斯的国家利益为第一位”,所以在政治上搞点斡旋,到我们的对手那边去联络,这是很正常的,一点也不奇怪,但是基本信任还必须在两国之间建立起来。现在重要的是,两国能不能出现一个相互内化的现代化模式。
普京在2012年3月份当选后,在红场民众欢呼声中宣布“我说过我们必胜,现在我们胜利了”后,眼泪哗地掉下来。最近普京还写贺信祝贺共产党主席久加诺夫当选。俄国共产党是有问题的,怎么处理跟传统体制的关系,这遗产分量很重.我问久加诺夫对俄共的意识形态构建怎么看?他说我们俄国和全世界的无产阶级、劳动人民还处于资本主义垄断经济的压迫下。这种论调好像是二三十年代的景象还在重现一样。这里面很值得玩味。但这个反映出,普京不在乎和一个左翼党派直接、正面地打交道。普京有一个理念,他对前苏联的解体说过非常著名的话:“苏联解体了,如果谁不动情,谁是白痴;苏联完蛋了,谁说要回到完蛋,谁是疯子。”这有点像习近平执政后,《人民日报》的几篇文章的言论:我们既不要以前30年否定后30年,也不要以后30年来否定前30年。中国和俄国之间,现在真的出现了某些理念、认知、表达上的很微妙的互相关照与互相影响。
普京面对的经济的问题很大。俄国如何走出能源经济模式,是一个最大的问题,这也是中俄关系中最关键的问题。俄国到现在都不能以其它方式取代能源经济模式,以重振农业来改变能源主导的经济方式这样的提议执行起来谈何容易?胡锦涛主席到莫斯科访问时,两边坐着谈话,普京是走过去对胡锦涛主席表示,大飞机项目一定请中国朋友帮忙。普京是寄希望于高新技术的发展,但遗憾的是,不仅是资金不足,而且俄罗斯的创新能力很弱,因为这不光取决于一代人的资质、体质,还取决于精神状态。根据《参考消息》报道,俄国人对科学的兴趣下降了好几个百分点,在全世界几个著名的创新排行榜上有时候是30多名,有时候是70多名,大致居中,甚至中下。
复旦大学陈平教授问我:俄国因能源经济困境,GDP下降9%,而其它经济重灾区、产油国都没有这么惨烈,俄国却受到这么大影响,为什么?俄国要变强国,究竟他们认为最主要的竞争、最大的威胁来自哪里?
我认为:能源问题不光是出口的问题,它对整个社会经济影响重大,60%以上的财政就靠能源。俄国的制造业在危机过程中也受到很大创伤。本来准备放弃的制造业如汽车业,普京上台后拼命拉动,但事实上也非常不稳定。现在不光是能源,其它的制造业、基础设施建设,都跌落得很厉害。危机之前的几年普京下决心要对基础设施作重大投入,但是到了2009年又减下来。所以不仅是能源的问题,可以看出俄国经济的深层弊端。俄国现在最缺的是资金,这跟中俄关系很不匹配,因为中俄现在做的主要还是货物贸易。中国在“最优投资伙伴”俄国的投资比例很低,加起来才40多亿美元,而一年在欧洲的投资就50多亿美元,这是因为俄国投资市场很不稳定、信誉很差。
西伯利亚不止希望中国投资,更期待欧洲资金、日本资金。俄罗斯的资金市场情况大家评价非常低,之前英国石油公司就被迫离开了。俄国一方面很缺钱,一方面惧怕外资对远东的影响力太大,会削弱本土的控制力。中国多余的投资和产能,最好在更加偏远的地方做基础建设,而不要深入内地,以免引起俄国方面的忧虑。
移民方面,俄国对朝鲜人比较宽松,对中国人约束更多。但是普京对这个问题的态度也比较复杂。每次和普京座谈,总有西方学者问这个问题说事。有一次一个法国学者问普京,说你们怎么处理远东的移民威胁问题。矛头直指中俄关系。当时普京几乎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说:“我和你们说过多少次,这个根本不是问题!”“我讨厌中国移民对俄国造成威胁这种说法。中国人造成什么威胁了,他们勤奋努力工作,安分守己,但对他们入境还是要依照法律规定”。所以我说普京谈到中国总是有一点真情流露,这个感情也比较复杂,和对美国的感情截然不同。目前西伯利亚地区的负责人,他的哥哥就是在珍宝岛冲突中阵亡的。
我觉得普京本身有变化。2003以前的普京和2004以后的普京是不一样的。越到后来,发现他连音调都变得柔软。我跟他讲话,发现他对中国人讲话就是不一样。就整体俄国人来说,俄国人总的来说对中国的好感,和对美国的差不多。从最近几年的民调来看,大概40%-50%的偏好,在俄国人心目中中国和美国的地位差不多。
以上是我对普京、俄国强国路径以及中俄关系的大致感受。它的潜能有限,除非中国同它有一个巨大的互动。
在高科技领域,比如航天、火箭方面,俄国也不能小看。最近驻俄大使李辉要我回来带一个信,说中国在俄国留学的学生95%都是学文科的,但是我们最需要的不是托尔斯泰那些东西而是技术,我们要知道俄罗斯的高科技究竟是什么一个情况?那5%学科技的,质量也不是很高,所以李辉很着急,我们能不能改变一下观念?国家要下点功夫做好这个事。
(观察者网根据冯绍雷在观察者网暨春秋研究院的演讲整理提炼,未经本人严格修订。演讲全文将在下周刊登,敬请关注。)
作者為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关系和地区发展研究院院长,俄罗斯研究中心主任
作者為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关系和地区发展研究院院长,俄罗斯研究中心主任